我的大伯

2024年8月17日

我大伯名汪新路，出生于东桥村石下庄老屋门。现在村子合并了，叫马桥村，后来人大概不知道有东桥了。村后有小石山，方圆十里都没有这样的山，以此得名石下。小时候爬到石山，极目远眺，都是山，没有缺口，万山阻拦，也没法出去，像在盆地里。

大伯安葬的地方与石山相望，正前方开阔，有水，更远处还是山。远山如黛。安葬以后，我最后一个离去，回头看了一眼大伯的坟。老家习俗是土葬，大伯是公务员，需要火葬。葬礼最后一天早餐，火化以后，我进去看到大伯的骨灰放在铁盒子里，工作人员时不时摸一下，等待温度降下来，快速完成他今天的日常工作。小屋子开着空调，温度很低。我是家中长子，捧着大伯骨灰，慢慢放到棺材。我不由悲从中来。

大伯作为汪家长子六十多年，当老大哥五十多年，作为丈夫四十多年，作为爸爸三十多年，一夕猝然离世，奶奶还在世，妻女远在深圳。当天是姑父姑妈忙前忙后。人生朝露，就这样去了。姑父特意放了一副象棋在大伯棺材里。大伯曾拿过象棋比赛前三名。

人们常说人杰地灵，一个地方出一个地方的人才。盆地养人，花盆养花。石下这个地方，曾出过三个人才，号称三生。一个武术家，能打。一个口才好，能说。一个文化高，能写。石下有大事，三生到场，就没事了。后来再没出过人才了。直到大伯高考。大伯是我们家出的人才，有大伯这样的读书人，一大家子就能好起来。

我常听奶奶拉家常，听得最多的是大伯读书的故事。大伯是家里唯一读书读出去的人，在那个年代，从小山沟里出去，难。大伯考上大学，不用回家面朝黄土背朝天，读书读出去了。爷爷常说，这里这么多年就出了两个大学生，一个是你大伯，另一个是邻居家从医的叔叔。大伯读书回来了，这个叔叔出去了，再也没回来。

家里穷，大伯是长子，小时候很苦。走老远去铜钟山挣工分，干完公家的活，趁天没黑，去山上砍柴，走山路挑回家。铜钟山是老家的高山，草木茂盛。有次火灾，有人砍柴或放牛的人，跑不出来，烧死在山上。爷爷行医，少去地里干活。家里生火，需要大伯砍柴挑柴。老家有山有水，大伯挣工分地方，从山换到了水，去修水库几年。再后来山水都有，去修渡槽，引水连接两座山。渡槽高且长，老远就能看到。我问奶奶，这么高，大伯背石头怎么上去。奶奶说有吊机，你大姑妈也去修过。不挣工分，没饭吃。

直到改革开放，听说村里要人教书。奶奶特意和管事的大妈朝夕相处，后面大妈松口了，说：村里人都荒废了，只有你家新路的书没丢。大伯就去小学教书了。校长开始不放心，偷偷在教室窗户下听课，发现教得好，才放下心来。恢复高考以后，大伯考三次，最终考上了浙江的一所大学。爷爷奶奶发愁，学费该怎么办，这么远，家里没人出过县，怎么去。

临行了，家里没有油，去地里摘瓜叶一把，刷一下锅，煮汤一碗，给大伯送行。家徒四壁，大伯读书时很节约，大学用过的东西，都往家里寄。我小时候还读过大伯寄回家的书。这个习惯持续了大伯一生，在城里生活，东西舍不得扔，都带回老家了。

大伯毕业后分配到武汉工作。后设法调回老家，在县审计局工作，直到退休。中间来深圳工作过，时有朋友请他去公司做事。爷爷奶奶常说，大伯业务水平高，嘴不会说话，上不去。记得小时候，一家人守电视机旁，看大伯出席县里的会议。

去年过年，大伯一个人在家。我们叫大伯回老家过年，这是大伯最后一次回老家过年。大年初一早餐，大雾，等到九点多，大伯开车回来了。一家人放鞭炮过年。上午大伯看村里人打牌，后回城里。

我一家人来深圳以后，奶奶一个人在老家。大伯就每周开车回家看奶奶。如是有五六年。大伯跟奶奶说，他今年回老家照顾她，给她养老。

姑妈说，大伯退休以后，知道顾家了。

天不假人，二零二四年八月十七日，大伯突发心脏病，猝然去世。

我赶回老家，晚上守灵，想起小学六年级暑假，大伯接我到他家玩。我那时很挑食，只吃小笼包，不吃热干面，大家早点都吃热干面，我从不吃。有天早晨，一大早，大伯带我走很远的路，走街串巷，终于找到了卖小笼包的店，大伯说这家好吃，多吃几个。

后来读高三，大伯下学期每周三送肉汤来学校。再后来送我去大学，住宿一晚，第二天临走说：地方很一般，人也一般，要出头。

我毕业以后来深圳，回家少，一年一两次而已。开始体会到小山沟里出来的困惑，飘在外地，乡关何处？老家的事，老家的人，还要不要。人出来了，就难回去了。当年从医的叔叔，再也没回老家。

大伯退休以后养过兰花。有年拜年，看到大伯房间里很多兰花。兰花冬天需要放室内，大伯养花用心了。后来兰花枯萎了，大伯遂搬花盆回老家。奶奶在花盆里种了韭菜、大蒜。我回老家看到兰花盆里面的韭菜，长势喜人。花盆的兰花韭菜还在，大伯不在了。老家四周的青山依旧，围起老家，像一个盆。花盆养花，山盆养人。花出不出盘，清香都可四溢。人出不出山，乡音也难再改。

大伯长年在城里，回老家喜欢到处走走，看看以前的山山水水。如今长眠之处，也可以看山看水。

唐诗三百首开篇第一首第一句：兰叶春葳蕤。排在第一，知道的人也不多。唐诗三百首里还有杜甫的诗：夜雨剪春韭。老杜当然写得更好，但知道的人也不多。兰花韭菜，都可以入诗，花盆里，出花出菜，都挺好的。月下空蒙见幽兰，夜雨鸣廊看韭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