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寞郴州五百年
从老家湖北到深圳,高铁路过郴州,停靠两分钟。来来回回好多年,就路过的两分钟的缘分。记得郴州,也是因为秦观的《踏莎行-郴州旅舍》。五百年前秦观的旅程,和我的旅程,时间不同,重点却是一样,都是去谋生。好在我不是贬谪,也就写不出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。五百年了,秦观是旅人,我也是,都是郴州的过客。郴州的旅舍,还会可堪孤馆闭春寒,还会杜鹃声里斜阳暮么?自从雾失楼台,郴州就一直弥漫着寂寞的烟雨。
今年去郴州旅游。下高铁,奔火车头饭店,吃过湘菜,到酒店放好行李,去苏仙岭,抬头一望,浓雾失山头。不知道山有多高。如无边的丝雨飘来,似雨又似雾。在漠漠轻寒中,拾级而上。到白鹿洞,遇三绝碑。曾在初中杂志读到过三绝碑,秦少游的词,苏东坡的跋,米芾的字,号称三绝。三绝中,每一绝都有值得商榷的地方。石壁上的字,和米芾的大字相去甚远,与《多景楼诗帖》风格迥异,倒有几分像二王。苏东坡的跋也很牵强,老师很欣赏自己的学生,对学生的去世惋惜,所说的话移过来作为跋。跋与词就隔得有点远。至于无可争议的词,与通行的版本有差异,“杜鹃声里斜阳暮”,石壁上写的是“斜阳树”,读起来总觉得不对劲。秦观很喜欢用“斜阳暮”,如《点绛唇》:烟水茫茫,千里斜阳暮。
秦观的人生和词,都别具一格。少年时,喜欢读兵书,胸有大志。很像杜牧。杜牧还给《孙子兵法》做注。我读过《十一家注孙子兵法》,杜牧很喜欢跳出来批评前人。后人做注的时候,也爱批评杜牧,反说前人说得对。果然是后之视今,亦由今之视昔。不仅仅喜欢读兵书像和杜牧,春风十里也像杜牧。秦观后半生为此常遭贬谪。秦观的词长于抒情,爱写抒情之前弥漫的情绪。将抒未抒,就像黄昏,斜阳还留,长夜未来。此时很契合秦观的词,仿佛天地黄昏专为此词而设,灯火已黄昏。
入山愈深,雾愈浓,至山腰,下起小雨。山路元无雨,空翠湿人衣?撑伞沿盘山公路走,遇到一群雀跃的小学生,穿着校服,淋着雨,兴冲冲踩着湿漉漉的黑色柏油路下山。有一个孩子撑着一片大叶子遮头,走在后头。
到山顶,购酸萝卜。望风吹山雾,听雨打青瓦,大嚼爽脆萝卜,可与溪边煮茶媲美。山顶有寺庙,曾软禁张学良。进门见青砖铺地,跨门槛,入卧室,见一木床。想起老家的木床。这里的床估计缺了左右两侧的挡板,床下少了脚踏。
出门下山,见一大牌坊,上书:回头是岸。字是颜体,想当年何绍基在湖南,能从颜体出己意,卓然成大家。湖南大概学颜体、学何绍基体很多。过牌坊,回头一望,正面上书:第十八福地。字是章草,是苏仙岭游玩中所见题字中,水平最高的。
暮雨纷纷,重走来时路。到山下,天已黑。去和平夜市,街道冷清少行人。在不远处吃完饭,回酒店。
第二天上午去小东江。水很清澈。要是晚上来,兴许能看到,微波澄不动,冷浸一天星。下午去高椅岭,典型丹霞地貌,爬山而回。这一天也是烟雨濛濛,一如五百年前的无边丝雨细如愁。
秦观年轻时,写过《蚕书》,可以作为养蚕的教材,可见是一个有所作为的文人,这一点比杜牧要强。秦观的家乡高邮,曾盛产蚕丝。以前只知道高邮汪曾祺,写的咸鸭蛋好吃。
逛郴州菜市场。见到门口的辣椒青翠新鲜,问大妈多少钱一斤,大妈说:十块。感觉太贵了,就再问,大妈伸出四个手指头,说:十块。一时不知道听说的还是听手的。于是再问,旁边买菜的大妈也急了,说:小伙子,买菜少吧,这里辣椒很好,是十块。也伸出四个手指头。最终买了两斤,八块钱。
菜市场路边有一买竹锅刷的老大爷,穿破旧棉衣,手叉在袖子里,弓着身体,靠墙角。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上放着五个竹锅刷。落寞地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。背后的小河,流水泠聆作响。
便做春江都是泪,流不尽,许多愁。